繁浅

尽力温柔。

【AL】《重逢别久》(原著向/一发完)

ALVO除夕24H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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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棒 @一颗蛋

SUMMARY:“你的故乡在星河之外。”

 

【流浪】

烟紫的晨曦弥漫在山岗上。

 

早起的少年顺着草木茂盛的山坡往上爬,要去那头的树林中采一味治疗高热的药材。他的妹妹接连几天高烧不退,父母忧心忡忡,只怕女儿熬不过这个深秋。

山坡很陡,他匆忙在树林外侧采了草药,就艰难地返回。他一只手兜着药材,半佝偻着身子抵挡猛烈的山风,一不小心一脚踩到石块,霎时滑落下去,但是他咬着牙,半声不吭,打算生生挨住这一下。

他没有滑下去,因为有一双手抓住了他。少年半是惊讶半是疑惑地顺着那双手看过去,看到一个很年轻的旅人。他当然是个旅人,因为这个人罩着一件宽大的斗篷,斗篷的颜色像是灰色的石块上生的苍苔,看起来似乎很旧,但是又找不到缝补的痕迹。那双手很白,显得年轻而有力,像是一双从不劳作的手。

那个人把少年扶稳,道:“小心些。”

他的声音很轻柔,少年听了忍不住想亲近,忙说:“谢谢您,先生。”

那个旅人往远处眺望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问:“过了这块高地,那头是伊多拉斯吗?”

少年有些奇怪,但还是回答:“确实是这样,可是要走过这片高地还要很久哩,即使是最快的骏马,也得花上两天的路程。”

那人点了点头,然后看了一眼少年手中兜着的草药:“……阿夕拉斯草?”

少年低头,低落道:“是,我的妹妹感染了严重的风寒,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

那个旅人似乎是犹豫了一会,才向他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会一些医术,我可以看看你妹妹的情况吗?”

少年谨慎地看着他,年轻人站在那里,身姿稳且修长,像是一株深深扎根在山上的杨树,柔软的衣料上刺绣着精致的纹路,仿佛风吹动的树叶一样飘逸灵动。少年点了点头,道:“如果真的可以的话。”

他带着年轻人回了家,母亲愁容满面地迎出来:“山姆,有没有找到草药……哦,这位是谁?”

山姆回答:“这位先生刚刚在山上帮了我,说他会些医术。”

母亲也仔细地端详了这个旅客,他没有取下风帽,但是衣着不凡,风帽里落出几缕灿烂的金色长发,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会另有所图的模样。看看他嵌着美丽铜扣的腰带!她只在贵族大人的身上看到过这样精致的饰品,这位先生可能就是哪个冒险游历的贵族呢。于是她说:“那真是太好了,请您快来看看我的小罗莎吧!”

旅客点点头,问少年:“你叫山姆?”

少年回答:“是的,先生。”

旅客似乎是笑了笑:“是个好名字。”

 

他跟着母子两人进屋,男主人正在给女儿换降温的毛巾,也是满脸疲惫,愁苦不堪。母子向他说明了旅客的来意,他便急忙为旅客让开位置,但依然担心又警戒地盯着他。床上昏迷的女孩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嘴唇却很苍白,半埋在被子之中,仿佛马上就要死去了。旅客探了探她的额头,向山姆道:“请打一盆干净的水来,再烧一杯稍高于体温的热水。”

山姆连忙照做,旅客将草药在水中洗净,将草药取出来,一点一点揉碎混入热水中,将女孩扶起来,小心翼翼地将草药给她灌了小半杯下去。再问夫妇两人:“她在感染风寒前有没有受过伤?”

山姆回答:“有,她的手臂被森林中的一段木头划伤了。”

旅客便小心地将女孩的手臂从被子中拉出来,那块伤口还没有愈合,甚至有些发红。旅客用清水反复擦拭过伤口,即使在昏迷中女孩也瑟缩起来,旅客却温和冷静地钳制住她的肩膀,将剩下的草药一次性敷在了伤口上。

罗莎疼得挣扎起来,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那旅人只是坚定地按住她,轻声念着一段话。他的语气还是很轻,像是在念一段温柔的诗篇或者安眠曲,罗莎却很快安静下来了。旅客起身将小姑娘放平,向主人道:“相信到了中午应该就能退烧了,请不要担心。”

夫妇两人去看女儿,她的脸颊不再烧红,嘴唇反而能够显现出血色,呼吸比这几日都要来得更加安稳,急急忙忙向旅客道谢:“多谢您,先生!多谢您!”

山姆问:“请问您叫什么名字,先生?我们要怎么才能报答您?”

旅人摇了摇头:“你们不必报答我。如果可以的话,请容许我待到罗莎退烧的时候。”

夫人说:“您要去往哪里?这边只有这一个小的村落可供休憩,走到下一个镇子还有一整天的路程,您为什么不在这里休息一日,容我们招待您呢?”

旅人说:“我要去往伊多拉斯,夫人。我能停留的时间不多,只能拒绝您的美意。不要觉得过意不去,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事情。”

男主人道:“无论如何,请让我们知晓您的姓名!不然这可让我们想要表达感谢都成了奢望。”

旅客愣了愣,然后轻声道:“我叫绿叶(Greenleaf)。”

 

他为罗莎处理好一切后就出门到院子中去了。山姆在给马儿喂草,一边轻轻哼着一首洛汗的民谣,一边偷偷去看那个旅客。

他唱道:

“永志花呀常开放,

青青呀草野又枯黄。

永志花呀常开放,

如我们的白公主回身凝望。

永志花呀常开放,

在四季中呀向南方。

永志花呀常开放,

如同白雪诉说寂静的辉煌。

永志花呀常开放,

旧日的时光呀如梦渺茫。

永志花呀常开放,

骏马的子民们呀守故乡。”

 

那个旅人静静站在那里,面朝着南方。红日终于艰难地在山岗后升起,烟紫慢慢散成一片黛绿色的剪影。他听完这首歌,回头看向山姆,问:“歌里的白公主,是指伊欧雯吗?”

山姆点了点头,欢欣地说:“当然了,伊欧雯殿下永远都是我们洛汗的白公主,除了她,谁能担得上这样的美誉呢!”停了停,山姆还是没有忍住好奇,问,“绿叶先生,你从哪里来?亚诺吗?这是您第一次造访洛汗吗?”

绿叶沉思片刻,道:“我从河谷的周边来,这并非是我第一次造访洛汗,只是上一次的记忆太久远了,洛汗已经不同于我的记忆中的模样。”

山姆抚摸着骏马,一边问:“您来洛汗是有急事要办?”

绿叶道:“我带着一个任务前来,我将拜访旧日的朋友,旅程的终点是米那斯提力斯。”

“白城啊……”山姆有点出神,“等我再长一些岁数,也要去看看这传说中的王都。也要去月升的森林游历,瞻仰精灵遗留的足迹!”

绿叶低低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他的目光又落向了南方,山姆看不见他的脸,但是直觉他非常专注,似乎在想念着什么,这目光穿透久远的岁月,衬得他很沧桑。

山姆想,他是不是在思念他的旧友,才这样归心似箭?

 

【游侠】

 

精灵抚上人类的额头,轻声说:“你还在发烧。”

人类含含糊糊地回答:“是你的手太凉了。”

精灵垂首仔细地探了探人类的温度,金发从他的肩膀垂下去,滑落到人类脸上,像一缕冰凉的泉水拂过。人类勉力睁开眼睛,笑着说:“骗你的。”一边拨开精灵的头发问,“你有没有给我擦过脸?人类总是脏兮兮的。”

精灵说:“现在我也是脏兮兮的精灵了。”

 

月光从树林中漏出点点微光,人类感觉到月色落在眼睑上。迷迷糊糊间他能感觉到自己枕在精灵的膝头,而精灵断断续续的呢喃响了一整夜。在人类的梦中那月光越来越薄弱,越来越缥缈,最后化为一阵轻雾,在天边散落为茫茫的星河。

 

“你应该感谢这个。”精灵笑着向人类展示手中的草药。

人类瞧了瞧,笑起来:“阿夕拉斯草?我父亲曾经告诉我这种草药有抵御黑暗的力量。但是我可不知道这草这么有用,你知道,很多人类用这种草来喂养家畜。”

精灵嘟囔道:“我可不至于要到人类那里去找。”

“哦,莱戈拉斯。”人类轻快地笑起来,拾去精灵斗篷上的一片枯叶,柔和地说,“我想说的是,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听到了你的声音。所以……谢谢你,吾友。”

“……我知道了,埃斯泰尔。”莱戈拉斯也顺手拂落了人类身上的碎草,轻声道,“我当时并不确定能救你。我不擅长这个,即使我知道我应该可以做到。但是在那个时候……”

“但是你救了我。”埃斯泰尔说,“多给自己一些信心。”

精灵瞪了他一眼:“我对你没信心!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碰到那些从杜尔戈多跑出来的半兽人,他们的箭法可不怎么样,除了毒药之外一无是处——可你居然没有躲开!或许我应该训练你,之类的。”

“好了好了,我的错。”埃斯泰尔举手道歉,然后道,“我们马上能越过迷雾山脉,那头就是埃利亚多。我的族人们现在居住在那里。”

“埃利亚多在我们的传说中是一片很宽广的地方,据我所知那里日渐苍凉,只有古老的族裔还在那里流连不去。”精灵轻声说。

“来吧,吾友。”埃斯泰尔道,“来吧,你马上就能见到现在的埃利亚多。不过你也许并不会喜欢。”

 

当人们提起游侠的时候,人们也会提起北方的荒原。但是大多数人并未亲眼见到那个古老的地方,因为那里被称为荒原自然有其原因。

精灵站在夜色之中眺望原野,灰绿的斗篷遮住了他的前额,下面露出一双明亮的蓝色眼睛。那片广阔的平原上几乎无所遮蔽,精灵目之所及并无村庄和人迹,只有寥落的荒草和暗绿树木点缀其间。这原野不似洛汗那样充满令人惊异的生机,洛汗的草原即使在最寒冷的严冬都会散发幽微而深长气息——可是当精灵凝望埃利亚多的时候,只感觉到了土地被冰封后的冷冽,风声无法带来其他的信息,只有寂静徘徊不去。

 

精灵的姓名往往和他们的一生都有深刻的联结,莱戈拉斯也是如此。他热爱森林,热爱生命中的一切——林木,草原,溪流,山谷……他热爱被生灵环绕的感觉,而这热爱并不低于他对于星辰的仰慕。看到荒原的时候他甚至有一瞬间的退缩,因为那种过于沉寂的荒芜仿佛冰刀一般逼近到他的眉睫。只是因为埃斯泰尔在他身侧,精灵才会不至于觉得旅途难熬。

“我说了你不会喜欢这里。”埃斯泰尔道,“我们也不必一定走这条路。”

“是我坚持如此。”莱戈拉斯回答,“或许是因为我……还没有发现更内在的东西。如果这荒野没有其美德,那如何能孕育你这样的人呢?”

“准确来说,我在瑞文戴尔长大。”埃斯泰尔轻声道,“八岁到二十岁,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埃斯泰尔’,也只是‘埃斯泰尔’。”

“你确实是,也一直都会如此。瑞文戴尔是中土最后的家园,但是那毕竟不是你的故乡。”莱戈拉斯拢了拢斗篷,“……阿拉贡,我能感受到你和埃利亚多的联结……那可比‘荒芜’要多得多,也远比那要更美丽。”

 

游侠站在精灵身侧看他,月色在荒芜的原野上弥漫,他们身后拖出烟蓝色的影子,然后任由荒原从他们的低语声中重新归于沉寂。

 

【精灵】

 

“埃斯泰尔,你在看什么?”埃莱丹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我在想,瑞文戴尔没有四季。”年轻人回答,“我在想,在林谷之外,在群山之外,越过那潺潺的流水,那外面的四季是什么模样。书中说,当四季变换之时,人们能察觉到从树木花草之间传来的信息,那改变有时寂静有时喧嚣,却那样不容抗拒地席卷过中土的大地。”他坐在花藤垂落的回廊之下,悠长的芬芳在他的衣袍间徘徊不去,清晨的露水在他发上微微染了一层湿意,那灰绿色的眼眸中倒映着半个天际的瑰丽色彩。埃斯泰尔久久凝视着远方,那里朝云披着霞光游移,一片落叶从他面前飘落。他说:“我对瑞文戴尔的感情和你们的一样深重,但是我知道我并非首生子女中的一员。”

“……你想离开瑞文戴尔吗,埃斯泰尔?”埃洛赫轻声问。

“你们两个经常离开,我很羡慕。”埃斯泰尔回答。

“我们离开瑞文戴尔,在无庇护的土地上奔走,是因为我们失去了母亲。”埃莱丹说,“这离去是因为强烈的痛苦难以得到纾解。我可以告诉你,埃斯泰尔,瑞文戴尔是大海以东最后的庇护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四季依然在中土的大地上流转,但是已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温和,在黑暗的驱动之下哪怕春季的风都会带着枯败的气息,冬日的寒风一年比一年凌厉。我们许多的族人都在这个时候选择了离去,到了大海的另一端,到了常青的精灵故乡。他们很愿意在瑞文戴尔停留,沐浴过光明的精灵认为瑞文戴尔仿佛是中土上维林诺的幻影,在这里他们的思念会得到片刻的抚慰。”

“可我并非你们的族人,吾兄。”埃斯泰尔道,“从我出生一刻起,我和其他所有次生儿女一样开始衰老。”

“埃斯泰尔,我无法看到你的前路。”埃洛赫坐到年轻人的身边,“我并不拥有预言的能力,我感觉到你的前路取决于你自己。但是父亲不同,当他决定将你名为埃斯泰尔之时,他一定看见了希望。”

埃斯泰尔沉默下来。中土的精灵都知道瑞文戴尔,当他们离去或者归来,也总是经过他们的伊姆拉缀斯。那些精灵不尽相同——那时候埃斯泰尔还非常年幼,但是他能从微小的细节中发现——洛丝萝林的精灵衣袂上总是绣着金色的脉络,身上带着艾拉诺花和尼芙瑞迪尔花的香气;而那些穿着长袍的精灵与瑞文戴尔十分亲近,他们都有着相同的黑色长发,其中的一些周身散发着微微的光华,埃斯泰尔知道他们是尚未离去的诺多,他们中的一些曾经沐浴过西方的光辉。

 

还有来自幽暗密林的精灵——但是那是极少数,在埃斯泰尔待在瑞文戴尔的十二年之间,他只见过一队密林的西尔凡们,而那时他才十岁出头。精灵们匆匆而来,骏马疾驰过林道和溪涧,他们身穿褐绿色的猎装,全部背弓负剑,带着一种无声的萧索肃杀。在高处的埃斯泰尔只能隐约见到他们衣角上似乎是林叶的纹路。领头的那个精灵一头金发像是满月时的光华,他未曾下马,将手中的东西交予林迪尔便垂首抚心,竟然就要辞去。埃斯泰尔急急跑下台阶想靠近,然后他看到林迪尔垂首回礼,而金发的精灵却若有所觉一般朝埃斯泰尔看来。距离太远,埃斯泰尔看不清精灵的面容,但是心中隐隐有一个声音告诉他那个精灵很年轻。他迎着那目光下意识躲起来,然后再偷偷去看的时候却发现那些精灵已经离去,他只看到那个队伍最前方的背影,那金发在风中扬起,上面映照着刀剑的锋芒。

他们来去都那样匆匆,身上的疲惫和阴云过于明显,但是他们的脊背都是挺直的,没有拖泥带水的动作,像是利箭,像是长弓。像是森林深处的泥土,里面携带着北方蔓延而来的风雪。而埃斯泰尔隐约觉得那风雪下埋藏着什么宝贵的东西。

 

此刻,在温暖的暮色中,在花香蔓延的黄昏里,他蓦然想起那时的感受。埃斯泰尔只觉得霎时间自己身上灌满了北方的寒风。那风如此凛冽刺骨,但那雪下有泥土与绿意。他心中的渴望在这一瞬间突然爆发,将他整个心脏都攥成一团,要从里面拧出血来。埃斯泰尔微微颤抖,然后对他的兄长说:“……终有一日,我将离去。”

 

二十岁那年他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正当他意气风发之时埃斯泰尔遇到了暮星。哦,星辰!他蓦然明了了自己的命运。埃尔隆德明白,人类的繁荣或许要以他的牺牲来换取,当暮星第一眼见到埃斯泰尔之时,黯淡的夜色便渐渐要掩盖暮星的光辉。在那个时候,埃斯泰尔心中并无对未来的期许,他的眼中只有荒原!对暮星的倾慕,和亲人的离别,那些事化为朦胧的悲伤笼罩在心上,他们推动他前往荒原,很难说当时的埃斯泰尔是否真的感觉到悲伤,因为他甚至感激那些逼迫他的命运。

事实是,埃斯泰尔义无反顾地走到了荒原之中。

而直到伊利萨王死去那一天,他都对此感到深深的庆幸。

 

【火光】

石洞外面的暴雨一点停歇下来的意思都没有,冒雨回来的精灵已经湿透了,金发不知道被什么勾散了,湿漉漉地黏在脸颊上。埃斯泰尔赶忙站起来,皱眉问他:“怎么回事?”走近才看到莱戈拉斯把精灵斗篷给脱下来包着木柴,自己的头发看着能拧出水来。

看到埃斯泰尔皱着眉,莱戈拉斯笑起来:“外面雨那么大,要找到干一些的木柴可太困难了。不用精灵斗篷挡着,我出去的功夫可不是白费了。”

“也并非如此必要。”埃斯泰尔接过木柴,添入快要熄灭的火堆之中,将莱戈拉斯拉过来坐到近前。

“人类总是畏寒的。”莱戈拉斯说,“……不是吗?”

“现在的天气还不是特别冷,只有在深秋之后……点火更多时候是为了驱赶野兽。”埃斯泰尔拨弄着火堆,好让柴火燃烧得更旺些。精灵哦了一声,便静静坐在那里凝视着火光,垂着眼眸不知道想些什么,长发沉沉地坠下来。埃斯泰尔抬眼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从包裹中找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隔着火光递给莱戈拉斯:“擦一擦你的头发吧。精灵很少受疾病侵扰,但是未必不会。”

莱戈拉斯接过那手帕,看了一眼,然后挑起一边的眉毛:“……这块手帕是上回经过洛汗的时候,那个姑娘给你的?”

埃斯泰尔点点头:“是。”可是又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莱戈拉斯抖开手帕,示意埃斯泰尔,那块柔软的帕子在火光下隐约可以看见暗暗浮动的纹路,能分辨得出那是一只奔腾的骏马。莱戈拉斯道:“那位姑娘是不是喜欢你?按我们的习俗,定情的信物理应珍重。”

“我无法回应她的感情。”埃斯泰尔道,“且不论我现在的处境,更重要的是,我对那位姑娘并无爱慕之心。这方手帕是她赠予我们的,感谢我们在她危难之际施以援手。那自然,你也可以使用。”

莱戈拉斯盯着他的眼睛,然后微微歪头,依言擦拭着发上的雨水:“……你知道什么是爱慕吗,埃斯泰尔?”

人类一时之间无法分辨精灵的用意,愣了愣反问道:“你知道什么是爱慕吗,莱戈拉斯?”

没想到精灵真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应该说,我不理解。我知道爱慕是怎么样的。它如清晨之露,盛夏之雪,转眼便可消逝;却也如奔涌之河,绵延之山,难以摧毁。我也喜欢聆听露西安与贝伦的传说和歌谣,想必他们相爱也只在瞬间。但是我也仅仅是知道这种美而已,却不能理解它是什么。它在我心里,只如同露西安裙裾上月光的迷雾。”

埃斯泰尔静静听完,陷入沉思之中。然后他回答:“……我以为,爱慕也许只是在某一瞬间的……”

他愣住了。

对面的莱戈拉斯认真地凝视着他,眼睛里光芒纯澈柔和,脸庞在火光下晕出蒙蒙的暖色,头发已经快要干透,整个披散开垂在他颈项上,光洁地映照着跳跃的火焰。

“……火光。”人类喃喃。

 

精灵皱了皱鼻子,还是很不解:“一瞬间的火光?”然后摇头,甩了甩发尾,低声道,“算了,还好对于我而言,这并不唯一。”

埃斯泰尔看着他:“……我养父曾经告诉我,精灵的生命虽然永恒,但是你们总是在几十岁的时候就会遇见注定的伴侣。而如若一个精灵未在那些时候走入婚姻,那他的命运往往不同寻常。”

“也许。”莱戈拉斯说,“我不清楚这些,在密林的时候从没有思考过。我离开密林也并非是为了寻找某些情感。”他停了一下,有些出神,“前往孤山的时候我是和我的朋友一起的。她叫陶瑞尔,我父亲一直以来都非常偏爱和照顾她。她是我的卫队长,也是我最亲近的战友。几百年来,她第一次违抗我父亲的命令赶往孤山。陶瑞尔告诉我,密林和中土的命运系为一体。我当时尚且不理解这个,但是为了寻求答案,我便陪同她前去。……很难说陶瑞尔没有私心吧,我猜。她爱上了一个矮人,当时那个矮人中了毒,快要死去。她救了他,可是那个矮人……我记得他叫奇力?他还是死在了孤山。我在那里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我们的命运确实是和中土紧密关联的,和矮人、和人类一起。许多精灵把海洋那头视为故乡,但是于我而言我的故乡只有密林而已。当你亲眼见到残酷的战争,你怎会视若无睹?……我违抗了吾王,便当是对我的惩罚吧,所以我决意离开。那是我见到陶瑞尔的最后一面,而她在流泪。她抱着那个矮人的尸体,看起来那么……悲伤。我不明白,阿拉贡。即使矮人熬过那一次战争,他也依然会死的。这一日终归会到来,而对于陶瑞尔而言,这百来年光阴能够算什么呢?可是……如果这就是爱慕,那么的确如你所说,那是一瞬间的火光。它燃烧时明亮,可是转眼就熄灭了。我想,陶瑞尔的生命大约也到了尽头。当爱人离去,便没有什么能牵绊她的灵魂。只是我依然无法理解。吾王让我来找你,我不知道他的用意。只能猜测我父亲是尝试解答我的另一个问题,关于中土的命运……关于这一点,我倒是多少能明白一些了。”

“……如若中土沉沦,我便随同一起堕入黑暗。”精灵的眼眸那样温柔,却又璀璨如星,“如若我不能为密林带来新生,岂不是辜负了我的姓名?这便是我心之所向,我对此起誓,仿佛当年精灵宝钻的旧事。我愿和我的挚友并肩作战,直到生命止息的一日。阿拉贡,我执意如此。”

 

“……而这,才是你的火焰。”阿拉贡轻声说,他轻轻笑起来,火光将他的脸映照得很清晰,细细刻画出他眼角的纹路。人类灰绿色的眼睛被火光映成深沉的棕色,显得深邃且明亮。

可是莱戈拉斯突然察觉到,人类的身上笼罩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像突如其来的细雨,还未等他看清,便匆匆零落。

莱戈拉斯苦恼地沉思了半天,才拔出短刀,向人类微笑道:“埃斯泰尔,你的头发该修理一下了。”说罢不由分说地按住了人类,那柄削铁如泥的精灵匕首将人类垂落纠结的卷发利落削去,阿拉贡还来不及反应,精灵已经把他下半截乱糟糟的长发全部削干净了。

人类被一打岔,无奈地笑了:“莱戈拉斯……”

精灵把短刀交到他手中,手轻轻按住刀柄,笑着回答:“这就是我的火焰,同希望一起——阿拉贡,同你一起。”

 

 

【晨星】

“时光格外厚待你,大人。”洛汗国的那位将军走到阿拉贡身边,由衷地说道,“上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我只有十三岁。”

阿拉贡愣了愣:“我曾经的朋友们大多已经过世。”他仔细地打量一番对方,摇了摇头,“抱歉,我不记得你了。”

“毕竟那个时候,我还并没有进入军队之中。”那个将军问,“大人,我们能够胜利吗?”

阿拉贡道:“很遗憾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们无路可退。”

 

“可是希望依然伴随在我们身边。”精灵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他握着长弓,注视着阿拉贡,“……在圣盔谷的时候,你鼓舞了大家。”

“因为那时我不知道……”阿拉贡回答,“莱戈拉斯,并非我想消沉。但是黯淡的暮色压在我的心头,我一时之间没法看清前路。”他向那位将军道,“抱歉,一些事情影响了我。事实上……我并非洛汗的一员,将军,我想,你应当相信你的王上。”

那将军愣了一瞬,还想说话时便被传令官急匆匆地叫走了,然后只剩游侠和精灵站在原地。他们站在篝火边上,精灵轻声道:“阿拉贡……你得相信你自己。”

阿拉贡道:“可是你要我如何相信?精灵,你们的生命为何如此坚韧,你们的生命为何如此脆弱?”

莱戈拉斯沉默,然后伸出手去轻轻覆住阿拉贡的手,肃然道:“看着我,埃斯泰尔!”

阿拉贡浑身一震,他记不得上一次莱戈拉斯叫他埃斯泰尔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下意识朝精灵看去:“……莱戈拉斯?”

精灵说辛达语时声音显得格外轻柔低沉,他道:“如果你放弃希望,那才是我们的末日!你的火焰就在你手中,埃斯泰尔,我相信你。不仅仅是我自己,也是艾尔达的子民相信你。你只需要知道,你永不会孤身一人。”

阿拉贡愣住了,然后轻声道:“……谢谢你,吾友。”他在广阔的星空之下,凝视精灵的眼睛,郑重道,“谢谢你。”

精灵对他静静微笑。

“时间不早了,或许该去休息了。”阿拉贡道,“明天还要急行军。”他笑着向莱戈拉斯比了一个手势,“晚安。”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帐篷。

精灵还是定定站在篝火边上盯着他的背影,矮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嘟囔着问:“你和阿拉贡再说些什么?神神秘秘。”

精灵若有所思,向矮人挑了挑眉毛:“这里的山中有一处神秘的洞穴,里面的宝藏凡人难以窥探。怎么样,矮人,要不要来一场冒险?”

 

【白树】

这年白树的花又繁茂如雪,精灵单骑来白城拜访。

 

艾尔达瑞安已经十岁,早早站在宫门外等他,精灵纵马而来直到王庭外才飞身跃下,雪白的骏马随之停住。精灵笑着轻抚骏马,呢喃道:“谢谢,阿罗德。”骏马轻轻拱了拱他,精灵及时转过身来,一把接住了飞扑过来的艾尔达瑞安:“哦——你可又变高了,艾尔达瑞安!”

艾尔达瑞安抱住他脖子笑起来:“就是呀,父亲都说他和我这么大的时候还没我高呢!”

莱戈拉斯一手托住他,一手捏了捏他的脸笑道:“阿拉贡又诓你呢!”

艾尔达瑞安瞬间耷拉下脸,嘟囔道:“我不相信……”

精灵抱着他往庭上走,顺手截住一片白树的落花,微笑道:“我没骗你。”

 

阿尔汶从台阶上走下来,嗔怪道:“艾尔达瑞安,怎么又赖着莱戈拉斯呢。”

莱戈拉斯笑着掂了掂艾尔达瑞安,道:“重可算不上重,就是阿拉贡又诓他。”

阿尔汶笑起来:“那我可等着听了。”

莱戈拉斯走近她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头。阿尔汶穿着淡紫的长裙,黑发如云肌肤如雪,周身笼罩着幽微的气息。莱戈拉斯眨了眨眼,放下艾尔达瑞安:“我要和阿尔汶说话,你呀先去书房,我待会去找你。”

艾尔达瑞安摇头:“你好不容易来一次,为什么去书房?我还想找你比箭呢!”

莱戈拉斯无奈道:“那我们在练箭场见。”

小孩答应一声,哒哒哒跑走了。

阿尔汶有些不解,拉着莱戈拉斯的手问他:“绿叶,怎么了?”

莱戈拉斯仔细看了她一会,才慢慢道:“阿尔汶,等阿拉贡待会闲下来,还是叫他给你看一看……我想,你又要做母亲了。”

 

阿拉贡好不容易处理完这日的事,才匆匆从议事厅出来,他早知道莱戈拉斯要来,想着艾尔达瑞安嚷嚷着要和他比射箭的事,便直接往练箭场走,却在练箭场外的走廊上看到正在低声交谈的莱戈拉斯和阿尔汶。

莱戈拉斯穿着一件银雪的猎装,金发松松编了垂在耳后,在日光下微光笼罩;暮星的黑发迤逦披散,长裙踞在脚下,端立如画。无论见过多少次,阿拉贡都会惊叹,纵使他见过盖拉德瑞尔夫人那样的光辉,但是他心中唯有挚友莱戈拉斯和他的妻子阿尔汶的美丽无法被消磨半分。

远处的艾尔达瑞安气鼓鼓地在拔箭靶上的箭,一个垛子上所有的箭都在正中心,箭头整个穿过了靶子,另一个靶子上则只歪歪斜斜地插着一根箭。

阿拉贡失笑,看来艾尔达瑞安又受了挫,走上去笑道:“莱戈拉斯,你又欺负艾尔达瑞安了。”

莱戈拉斯睁大眼睛:“你问问阿尔汶,到底是谁欺负谁呢!”

艾尔达瑞安大喊:“是父亲欺负我!!”

阿拉贡:“?”

莱戈拉斯看了看艾尔达瑞安,笑着向阿拉贡道:“你们谈谈,刚刚艾尔达瑞安想骑马,我带他去马厩。”

阿拉贡回答:“吾友,请你在晚饭前带他回来,希望那时候艾尔达瑞安不至于太狼狈!”

 

莱戈拉斯带着艾尔达瑞安回来的时候小孩还在咯咯地笑,一边笑一边手舞足蹈地向他说些什么,莱戈拉斯只是听着,偶尔点头给予回应。

艾拉诺来带艾尔达瑞安去更衣,金发的霍比特姑娘轻快地向莱戈拉斯行礼:“大人,许久不见!”

“哦,艾拉诺。”莱戈拉斯蹲下身笑道:“许久不见,你又长大了些。可是我没记错的话,按你们的历法,你可还没有成年。山姆也愿意放你出来么?”

“是我们的王后愿意我跟随在她身边,我乐于如此。更何况,父亲还忙着哩,哪里会来管我。”艾拉诺道,“更何况如果我在这里,那么父亲也可以找到多来这边的理由,王上一直很希望远征队的成员们能够多聚一聚,可是别说父亲、梅里叔叔、皮聘叔叔、金雳先生他们,就算是离白城最近的您,不都很少过来吗?光阴如梭,转眼艾尔达瑞安都十岁了,可您和我记忆中第一次见您时候的模样并无二致。”

“抱歉,虽然是暂住,但是我要安顿我的族人。”莱戈拉斯道,“他们中的一部分刚刚离去,我刚从灰港的边缘折返。即使我还没有看见灰港的剪影,但是乘风而来的鸥鸟在那天空中鸣叫,那呼唤让我沉迷。唉,可我却只能拒绝那声音!艾拉诺,对中土的留恋和对西方的渴望撕扯着我,让我犹豫不决,徘徊不定。我知道中土与我依然有着联系,可当那些细线断裂的一天我必将离去。如今看到这米那斯提力斯,看到城头繁盛的白树,如何不叫我伤感?这一切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旧日光阴不可追回,记忆到底只是记忆,无论它是否长青。”

艾尔达瑞安站在那里,懵懵懂懂地看着莱戈拉斯,最终只听到艾拉诺的一声叹息:“哦,大人!”

 

莱戈拉斯轻轻走进书房的时候,阿尔汶靠在长椅上睡着了,身上盖着阿拉贡墨蓝的一幅斗篷,银白针线刺绣的七星白树在上面闪闪发亮。阿拉贡站在窗口沉思,深红的短衣却是简单的布料,莱戈拉斯甚至疑惑了一会:这件衣服为何如此熟悉?随后他记起来了,这是阿拉贡在魔戒远征时期所穿的一件衬衣,往往掩藏在深重的青灰色之下,像在砂岩之下燃烧的一团火焰。

阿拉贡若有所感地回过头来,轻轻颔首,与莱戈拉斯一起走出了书房,走到了雪白的长廊之下。莱戈拉斯轻声问:“确定了吗?”

阿拉贡点点头:“我想——是的。阿尔汶说她希望是个女儿。”

“如果是女儿,我可希望她像阿尔汶更多些。”莱戈拉斯笑起来,“怎么,你还没有做好准备吗?”

阿拉贡摇头,又愣了一会,才诚实道:“我不知道。这只是——只是,出乎预料。”他移开了话题:“你这次离开得很久,出了什么事吗?”

莱戈拉斯回答:“只是我的族人离去……我的父亲跟着这一次的船远航了。”

“哦,莱戈拉斯!”阿拉贡轻轻扶住他的肩膀,“希望悲伤没有离你那么近。”

莱戈拉斯静静看着他:“吾友,你能告诉我为何我要悲伤吗?”

阿拉贡凝视着他,灰绿的眼睛闪动,他默然叹息:“莱戈拉斯,悲伤如影随形,永不能被分割。只是我不知道,我是否能为你做些什么?或许我可以,但是你又怎会在意那些微末的补偿?吾友,你让我迷茫困惑,仿佛我站在安都因的河水中,周边全是滚滚的迷雾,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是目送那一片帆叶远去。我既悲又喜,仿佛看见远征时的旧事,又仿若看见生与死的界线,而那界线也在迷雾中模糊!绿叶,绿叶!你能否告诉我,诚实地告诉我,什么牵绊着你?是你的记忆,或者是你的友谊?而我们的生命何其短暂,让我质疑这能在永恒的生命中留下什么印记?”

莱戈拉斯压低声音喊道:“阿拉贡!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精灵宝蓝的眼眸盯住人类,气得脸颊都晕出血色,“你怎敢将自己看得如此轻贱,又怎敢将自己看得如此高傲!大步佬,要是我此刻质问你的感情,你又要用什么话来回应我?!这感情不容——不容你质疑!它或许永远不会被承认,但你无法否认它的存在!或者是我该跟我的族人一起远去,停留反而是折磨!”

“我从未想过——莱戈拉斯!”阿拉贡轻抚精灵的脸颊,转眼又将手放下,“可是你的阴云这样浓密,笑容仿佛乌云后漏出的阳光,我为自己无力驱散这阴云而沮丧。”

“这阴云不会有散去的一日。”莱戈拉斯道,“你我心知肚明。我在觊觎我不该得到的东西,我——无法否认那感情,但是…我无法阻止我心中的遗憾和自责。我仿佛是露西安贝伦之歌里面突然不和谐的一段杂乐——终归不该被记入篇章之中。”

阿拉贡凝视着他回答:“莱戈拉斯,你知道我为什么在二十岁那年离开了瑞文戴尔吗?因为我能感觉到某些东西在呼唤我。那不是天边的星辰,那是嶙峋的岩石,那是湍急的溪流,那是茫茫的狂风,那是堆积如山的尸骨和沼泽。莱戈拉斯,吾友!我想让你明白——有些事物之所以可贵并非因为那一瞬间的火光!我不愿称身为游侠的那些时光为苦难,我更愿称其为独一无二的珍宝。这无法被取代,无法被夺取!如果抹杀他们,那就抹杀了我一半的生命。吾友,请坚信这情谊珍贵,即使记忆仅仅是记忆,但是聊胜于无,它们将伴随我直到我的灵魂离去。我——请允许我给予你这个承诺,莱戈拉斯,当我沉睡之前,我将第一个告知你,并请求你在那时离去,不要眼见我的枯朽。请带走我远征时的斗篷,让它渡过安都因的波涛,那便仿佛我也在海洋中栖息。你的故乡在星河之外,而我只愿星辰照耀你的路途。”

莱戈拉斯回答:“我如何还能要求更多呢,阿拉贡?这便是所有!到了你沉睡的时候,我保证——我不会回头。”

阿拉贡笑起来:“哦,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但是我还是有一个问题——莱戈拉斯,为什么你说我骗了艾尔达瑞安?我记得我十岁的时候,或许,并没有那么高。”

莱戈拉斯定定看着他,狡黠地微笑:“瑞文戴尔的人类那么喜欢观察外来的精灵,难道不记得密林的队伍吗?”

阿拉贡猛地睁大眼睛,他突然之间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幕,在瑞文戴尔的广场中,密林的马队疾驰而来——那个领头的精灵在勒马回首的时候突然望向他的方向,头发宛如一匹金色的月光,目光锐利——莱戈拉斯!

阿拉贡喃喃道:“那是你,那居然是你!”

莱戈拉斯回答:“那是我唯一一次,在五军之战前,唯一的一次远行。你要知道,我们木精灵并不喜欢同诺多往来,吾父也并不关心他们。那一次是为了给埃尔隆德领主捎去一封信,我并不知道信件的内容,但那是在围剿完密林西边的蜘蛛巢穴后吾父匆匆写就的,我猜与黑暗不无关系。而我第一次到瑞文戴尔的经历并不愉快,可我却发现,在古老的伊姆拉缀斯里面,在那精灵的长廊中,竟然站着一个年幼的人类。我太好奇了,以至于多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个孩子躲了起来。多年之后我在荒原上再见故人,惊奇的发现我记忆中年少的影子已经布满风霜的痕迹,却如磐石一般,在大地下埋藏着深沉的低语……人类的成长这么迅速,这么默然无声,却又光辉璀璨,让我简直怀疑我过去虚耗了几百年的光阴!也是在重逢的一瞬间我顿悟,精灵的时光即将消散,人类必然创造出更伟大的成就,凌驾于我们之上。中土将迎来人类的时代,而我能做的仅仅是,在黎明来临之前,帮人类的希望渡过长夜里最后的风雪。”

“那居然是我们的重逢。”阿拉贡感慨,“伊露维塔啊!我竟这般感激命运,为他赐予我一切的考验。”

 

【潜行】

 

第二日阿拉贡告诉莱戈拉斯,河谷的使臣来信,巴德二世的西格莉德姑婆(霍比特人中巴德的女儿)想要当面谢过当初莱戈拉斯的救命之恩。莱戈拉斯听到阿拉贡说之后沉默了片刻,碧蓝的眼睛看了过来:“你瞒着我什么吗,阿拉贡?”

阿拉贡回答:“吾友,我只告知你这些,然而去或不去,都取决于你。”

莱戈拉斯哼了一声,嘟囔道:“狡猾的人类啊。”

 

不久之后,河谷在盛夏的时节迎来了一位客人。他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穿过长长的河桥,面容覆盖着斗篷。他顺着记忆找到了河谷领主的居所,门外站着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妇。

那个老妇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间泪如雨下。光阴如梭,而精灵却比她记忆中的更光芒闪耀,温柔内敛。她道:“谢谢你,殿下!虽然这一句道谢迟来太久。我向陶瑞尔道谢过,却未曾向你说过这一句话。大人,祝您安康,也祝陶瑞尔安康!”

莱戈拉斯半蹲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他郑重向她行礼,道:“也谢谢您,夫人。感谢您记得绿叶森林中曾经战斗的战士们。陶瑞尔离开已经许久,我无法回答更多。夫人,也祝您安康。”

他来得快,离开也快,只有巴德一家知道他前来暂住。他和巴德二世说自己并非伊利萨王的信使,只是来见一见旧日的故人。离开那日他除去了斗篷,落下一肩金发,纵马而去的时候,引来了整个河谷的目光,

而莱戈拉斯没有回头。

 

阿拉贡没有告诉莱戈拉斯的是,他在莱戈拉斯去灰港送行的时候曾孤身北上——那必然会引来精灵的责怪。而他也不愿说起,他曾流连在绿叶的故乡。

那时阿拉贡曾短暂地离开过刚铎,以游侠的身份北上,在霍比屯见了山姆、梅里和皮聘之后,他前往了已经渺然无人迹的绿叶森林。

瑟兰迪尔王早在十年之前就将所有的精灵迁往了伊西利安的月升森林,而他则前往了迷雾山脉西边的瑞文戴尔暂住,于是整个绿叶森林不再有精灵的踪迹。但是当阿拉贡到达这里的时候,古老广阔的森林却比他记忆中的更加生机勃勃,弥漫着盎然的绿意,像是柔美的纱垂落在森林的头顶,古老的精灵雕像上缠满藤蔓,碧绿的藤条上盛开着雪白的花朵,在阳光下仿佛一顶熠熠生辉的王冠。阿拉贡轻柔地拂过雕像的面颊,擦去上面攀附的苔藓,然后沿着精灵小径向更深处走去。

当瑟兰迪尔离去之后,他守卫着森林的魔法也逐渐退散,阿拉贡只能感觉到隐约留下的印记保护着林地深处的宫殿。但是他跟着莱戈拉斯走过这条路无数遍,自然不会被魔法所迷惑。在他的眼前,许多旧日的幻影次第浮现,忽而是肆虐的黑暗,忽而是精灵宴饮的火光,忽而是拼死的厮杀。最后所有的景象慢慢消散,只有清澈的溪流欢悦地流淌。他迈着长腿跨过溪流,却突然听到了异样的声音。

阿拉贡猛然拔出长剑,小心翼翼地走向那个方向,等他拨开树丛,才发现那是一个少年——一个人类,看起来大约十二岁,比艾尔达瑞安要大些。少年眼睛乌黑,发丝乌黑,头发被树丛勾得乱糟糟的,沾满了树叶和尘土。阿拉贡停了一瞬,无奈地收剑回鞘,向少年伸出手,少年犹豫一下,抓住他的手站起来了。

“你来森林里干什么?”阿拉贡问道,“虽然绿叶森林不再如往日那般危险,但是一个孩子深入森林意味着太多的不确定。”

少年不服气道:“我不是孩子!”然后才细声细气道,“我想见见精灵的林地宫殿,他们都说这个宫殿存在,可是却没人见过!长湖镇的老人说精灵曾经和他们贸易,但是他们也没进过森林,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阿拉贡回答:“林地宫殿确实存在,只是不如同人类想象的那样。”

少年打量着他——来人很高,黑色的卷发垂落到肩头,灰绿的眼睛锐利明亮,脸上的纹路和胡茬显示出一种饱经风霜的沧桑,他显然风尘仆仆,身上灰绿色的斗篷却十分整洁,领上别着一片精致的绿叶,他腰间配着长剑,背上背负着长弓。于是少年有了计较,胸有成竹地问他:“哦,你是一个游侠吧!”

阿拉贡怔了怔,然后笑着点头:“我是一个游侠,你可以叫我索隆吉尔。”

“我叫贝恩。那么,索隆吉尔,你可以带我找到林地宫殿吗!”少年拉住他的袖子,“你见过精灵吗?”

“我见过很多精灵。”阿拉贡回答,挑了挑眉毛,“林地宫殿离你如此之近,你却被蒙蔽了目光!跟我来。”

他带着贝恩往林地深处穿越,当他听到隆隆作响的水声,他便知道目的地快要到了。

“那便是精灵的宫殿,多瑞亚斯的余晖!”阿拉贡指着前方险峻的桥梁,橡木在水边生长,小道后掩映着宫殿的大门,“林地宫殿模仿的是千岩洞窟的式样,所以它并非人类想象的宫殿,而是隐藏在山峦下的住所,大地的脉络。”

险峻的桥梁上洒落着金色的阳光,溪流轰鸣作响。贝恩睁大眼睛,踏踏跑过铺满落叶的小径,走到精致的大门之前。精灵的大门上布满精妙的纹路,像银白的树木勾勒成画面,上面刻着少年不认识的精灵语言。贝恩充满感叹和好奇地抚摸着那些纹路,感慨道:“哦,伊露维塔!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造物。”他扭头问阿拉贡,“我们能打开这扇门吗?”

阿拉贡摇头:“恐怕不行,这是精灵和矮人的造物,除却宫殿的主人和守卫者,外人无法轻易打开它。好了,孩子!你已经见到了林地宫殿的存在,我得送你回家了。你是来自长湖镇,是吗?”

少年不情愿道:“可是这是林地宫殿,我还未曾多看它几眼!”

“等这里的魔法消散殆尽,人类还有足够的时间探寻它的美丽。”阿拉贡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恳切且不容拒绝的语气道,“你是偷跑出来的,你应当回家了。”

 

经过几日的跋涉,阿拉贡将少年送出了森林,贝恩爬上小船,邀请他跟他去往长湖镇作客。阿拉贡略一思索后答应了他。他接过少年的船桨,娴熟地摆弄好了,悠悠荡了出去,阿拉贡晃了晃神,眼前掠过了魔戒远征时他们离开洛丝萝林时的景象。

他跟着少年到了长湖镇中,少年的母亲已经对少年的探险习以为常,但是依然担忧地责怪了他,并向阿拉贡道谢。

“他一直痴迷那些精灵的往事,但是我们都知道所有绿叶森林的精灵已经走了许久。十数年前莱戈拉斯殿下便率领绿叶森林的精灵南迁去了伊西利安,再之后瑟兰迪尔王和剩余的精灵也迁走了。即使他能找到林谷的宫殿,也不会再见到精灵了。”贝恩的母亲说,“这位先生,贝恩说你是一名游侠,那您是否有南方的消息?绿叶殿下可还会归来?”

阿拉贡愣了愣,迟疑地看了贝恩一眼,终于想起这个名字十分熟悉。他恍然道:“夫人,您的丈夫,是否是巴德二世,河谷的领主?”

那位夫人点头:“是的。只不过今日我的丈夫还在外处理事务未曾归来。我在河谷长大,巴迪(巴德的昵称,指巴德二世)的姑婆依然在世,她常提起当年五军之战的时候,两位精灵救了镇长一家的性命。其中一位便是绿叶莱戈拉斯,另一位叫做陶瑞尔,只是后来那位女精灵陶瑞尔却没了消息。我们从小就听着这些故事长大,后来又听闻魔戒远征的故事。我们也知道,绿叶森林的精灵们帮助了我们许多,他们的许多战士也失去了生命。姑婆期盼在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眼森林里的精灵,她没来得及表达当初的感谢。”

阿拉贡叹息道:“据我所知,离去的精灵未必会归来,这百年光阴对于他们而言只是弹指一瞬,无所谓怀念。我即将回到刚铎,会尽力想办法传达您的消息。”

那位夫人不无感激道:“谢谢你,先生!这对于姑婆而言十分重要。”

 

阿拉贡借了一艘小船准备返回绿叶森林,那时贝恩踢踢踏踏追到桥头,向他喊:“嘿,索隆吉尔!”

阿拉贡回头:“怎么了?”

少年狡黠地笑起来,眨了眨眼睛:“我很好奇,到底是谁才能把消息传给莱戈拉斯殿下呢?游侠先生,我记得刚铎陛下在游侠时期人们叫他大步佬,可他却还有另一个名字鲜为人知——索隆吉尔,星之鹰——大人,祝您旅途愉快!”

阿拉贡愣了愣,叹了口气,微笑回答:“去吧,孩子!去吧。”

 

当他第二日折返到森林深处时,已经是傍晚。阿拉贡站在宫殿的门前,当他搭上大门的时候,那门吱呀一声,便向两边打开了。

故地重游,光从他身后洒落。

阿拉贡缓缓垂首。

 

在他打开大门的一瞬间,所有和莱戈拉斯有关的回忆便如开闸般涌现出来,其中夹杂着许多未来的幻影。那些远征的厮杀,那些惊心动魄和生死一线,都在伊利萨王登基后被深深埋藏在他的心底,但是他从未有一日忘却过他的过去。他一生有着许多的身份,他也舍弃过许多身份,然而只有身为游侠的“大步佬”,无法被抹杀。

阿拉贡面对黑暗时如此坚强,但每当回忆浮现在心头,他唯有沉默。

他曾无数次摇摇欲坠,而每当那个时候,他能感受到肩膀的温度。

那是莱戈拉斯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筋骨分明,洁白修长。若他回首就会对上精灵的眼神,一切便尽在不言中。是摩瑞亚矿坑的几次坍塌中的支撑,是圣盔谷中的坚守,是亡灵山脉外的抚慰……是他曾历经的朝朝暮暮。

他曾在长夜中静静睁开眼睛,看向守夜的精灵。无论那夜色多么浓郁,精灵的身形都明净如许。精灵往往注视着远方或者天际,而他注视着精灵。他无声地凝望着他,心中无尽悲哀流淌而过。在他的梦中他隐约感触到了他们的结局,而阿拉贡知道,他能做的实在太少。

你要如何得到精灵的真诚?

唯有真心,换取真心。即使岁月短暂,而真心长青。

 

 

【余晖】

 

多年之后莱戈拉斯曾经最后一次回到中土——诸神遣他前来,告诉他,曾经留在中土上的所有精灵都已经死去。当土地遗忘精灵,那黑暗又将降临在这里。诸神决定派遣一位使者,为中土的山川带去诸神的话语和余音,帮大地渡过最艰难的岁月。

莱戈拉斯向诸神请求,赐予他一次机会,让他再看一眼曾经的故乡。于是,诸神将任务交付与他,让他回到他挚爱的中土。

于是,莱戈拉斯渡过星河凛冽,从波涛的海洋上重回故土。

他跨越无数山河,往事不复,唯有岁月绵长。

 

最终他站在米那斯提力斯外的平原上。

白城皑皑,城头白树盛开繁花如雪。城头守卫的正是当时刚铎的王,在他十分年幼的时候,他曾经有缘见过精灵。而他展目看去,广阔的土地上立着一个人影,修长如一棵幼树。他在深沉的暮色中仿佛笼罩着一层微光,即使相隔甚远,也能看见他的一头金发如瀑,眉目生辉。

他惊叫起来:“看啊!精灵!”

他喊道:“那是神灵的眷顾啊,伊露维塔!古老的光阴居然还能在我们眼前呈现!”

可当那城门打开的时候,纵马而出的队伍只面对着一整片翠绿的草野。

 

草野苍茫,暮色苍茫。

而无人回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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